不要讓神聖缺席:讀《聖與俗》

2025-08-13 / 鄭子遴 文字工作者、播道會文字部主任

電影《教宗選戰》(Conclave)講述人面對信仰的不確定性,正正考驗著人對所信仰者的信心。耶穌把信心比喻為一粒芥菜種,本身微小得難以被看見,但其力量足以移山倒海,因為在神沒有難成的事。(參太十七20)事實上,神所要成就的,並非我們這些凡俗之人心中所思所欲的事,祂的事必然是神聖的(sacred),而終極的神聖必然是基督降生為人,並為人的罪而犧牲(sacrifice)。我們那微小如芥菜種的信心,就是要建基於基督在這凡俗世界中彰顯祂的神聖之上。

羅馬尼亞裔宗教史學家米爾恰伊利亞德(Mircea Eliade)的經典著作《聖與俗》,能幫助我們從宗教的本質──「神聖」與「世俗」的辯證──理解我們常掛在口邊的「信心」到底是怎樣一回事。

伊利亞德認為從最原始的宗教到高度發展的宗教,貫穿宗教發展歷史最核心的本質,就是大量的「顯聖」(hierophany)。這詞的意思就是「神聖向我們顯示出祂自己」。他這論調並非只以學者的口吻說出來。其實他一直以「宗教人」(homo religiosus)的身份從事宗教研究,而他在本書藉各種類型(如象徵、神話、儀式)的詮釋,來理解聖與俗的辯證過程。他認為人要從這種辯證裡發現聖顯經驗,並體驗神聖,這樣才能超越混沌與脫序,找到生命定向。他以時間與空間、宇宙性與宗教性作為研究神聖的架構,建立「中心」象徵系統,探討「原型」及其重複的關係。

在伊利亞德的理論中,時間是人從宗教經驗救贖的根本條件,聖與俗的對立正是聖與俗時間的差異所在。聖顯時間讓神話原型重複發生,宗教人藉此重返創造的根源(the origin),從而得著新的力量。因此,神聖時間與世俗時間是異質的。在基督教的角度,神聖時間透過儀式(例如聖餐)不僅讓人重返根源,更非單純的重複,而且從中得著更新。

除了時間,空間在聖與俗的辯證中也是異質的。例如門檻就是一道聖俗的界線和分野。伊利亞德認為每一個神聖空間都必然包含著一個神聖的介入,使它與周圍的宇宙氛圍分開,並在本質上有所不同。(頁60)神聖地點並不是人可自由地選擇,人類是藉由神祕記號的協助尋找並發現它。聖經記載神親自向人顯現的時間與地點,都非人所能預知和理解的,祂在曠野的荊棘叢中向摩西顯現,吩咐他脫鞋,因為他「當時」所站的是「聖地」。我們現今向人提及聖地,必然被理解為耶路撒冷,但從聖顯的角度看,如果聖顯沒有在那裡被發現,耶路撒冷只是凡俗之地。這就正如耶穌潔淨聖殿時所宣告,「我的殿必作禱告的殿,你們倒使它成為賊窩了。」(路十九46)言下之意,人所謂的教會,不論被建造得多麼堂皇與美觀,也可能是俗不可耐的世俗空間,因為聖顯沒有被發現。

伊利亞德認為,由於宗教人想要盡可能貼近世界中心而活,所有的建築和構造都以宇宙創造為其典範,世界的創造成為所有人類創造行為的原型。(頁76-78)房子就是宇宙之象,因此,按宗教人的理解,神聖空間在空間的同質性中,構成一個突破點(break),由一個「開口」作為象徵:可以是早期沒有屋頂的聖殿,也可以是有煙囪的房子,能與象徵神聖所在的天接連。有些宗教相信那是人死後、靈魂通向神聖地方的出口。如果從這個角度看,福音書記載癱子的4個朋友拆掉屋頂,把癱子連他所躺臥的床褥都縋下去給耶穌醫治的故事,則饒有趣味。在這個聖經故事裡,人與神的位置及行動的方向剛好倒轉,醫治(救贖)的神在屋內,需要被醫治(救贖)的人反而從上而下,這是否意味著基督的聖顯往往跟人所想像的剛好相反?相比起那4個朋友,我們會不會常以為神聖總要高高在上,而我們的禱告是否只朝向世俗的虛無,而不是尋見真正的神聖所在之處?

聖顯需要透過世俗事物彰顯自身,而同時又隱身於世俗事物的背後,這正構成聖與俗的辯證關係。基督信仰正正體現這種關係,是一種祕思式的呈現,是那些非宗教人難以理解的。伊利亞德認為這涉及對本體論的認知。他認為石頭是最卓越的本體顯現(ontophany)(頁177),一塊神聖的石頭並非因為它是石頭,而是它本身是神聖的。這使人聯想起耶穌稱彼得為教會的磐石,以及祂以拆毁聖殿、3日重建來比喻自己被釘受死,並在3日後復活的言論。只有明白這種本體顯現,才能認知神聖的存在,並活在真實之中,避免陷入虛無的窠臼裡去。伊利亞德這麼說:「生存的危機始終是宗教性的,從文化的古代層面來看,存在和神聖是一體的,是建基於神聖經驗,首要的是本體論。宗教是生存危機的典範解答,因為它被相信有一種超越性起源,讓人體悟來自他者,超越人性世界之啟示的意義。」(頁225)

在這個末世裡,人倚靠神的信心不是變得小,而是變得虛無,因為他們都讓真正的神聖缺席在他們的宗教生活中,將階級、權力當作猶如約瑟的彩衣披在身上,以致變得自傲、媚俗,使人以聖為俗,以俗為聖。我相信這亦是教會最為人詬病的地方之一。到底我們能否真正做到以祂的殿為禱告的殿,而不是賊窩呢?